看(kan)(kan)著飯菜(cai)，周素格有些心虛，切成(cheng)(cheng)粗(cu)條的(de)黃(huang)瓜碼在盤中，木耳炒雞(ji)蛋，六個脆皮腸(chang)，雖然(ran)脆皮腸(chang)仿(fang)照《深夜食堂》的(de)做法(fa)，頗為花巧地煎(jian)成(cheng)(cheng)章魚須的(de)形狀(zhuang)，但明眼人一看(kan)(kan)就知，這是一頓風格敷(fu)衍、只(zhi)圖(tu)省(sheng)事的(de)飯。她盼(pan)著能把這頓飯蒙混過去。他(ta)對菜(cai)肴的(de)鑒(jian)賞(shang)力時(shi)高(gao)時(shi)低，有時(shi)什(shen)么(me)都不(bu)挑，有時(shi)卻是老辣的(de)評鑒(jian)家(jia)，三言兩語正中要害。

　　他(ta)嚼了一(yi)口脆皮腸，她(ta)感(gan)覺(jue)空氣很緊張，像一(yi)面鼓，繃得緊緊的(de)。

　　他說(shuo)，沒有肉，吃不飽啊。她說(shuo)，脆皮(pi)腸不是(shi)肉呀。他說(shuo)，要炒的葷菜(cai)，葷菜(cai)。

　　她(ta)(ta)(ta)翻(fan)翻(fan)眼睛，說(shuo)，吃吧。她(ta)(ta)(ta)知道他想吃炒的(de)(de)豬肉(rou)片，青椒炒蘑菇炒土(tu)豆炒都可以，如果他還是他，她(ta)(ta)(ta)多(duo)想對他盡(jin)情(qing)宣泄，她(ta)(ta)(ta)對生(sheng)豬肉(rou)的(de)(de)痛恨，她(ta)(ta)(ta)再(zai)也不想切生(sheng)豬肉(rou)了，死(si)去多(duo)時的(de)(de)肉(rou)，冰涼，滑膩，淡淡的(de)(de)腥(xing)氣，會讓(rang)人生(sheng)出細小而(er)具體的(de)(de)絕望感。

　　他(ta)又(you)說(shuo)(shuo)，菜太少(shao)了。她說(shuo)(shuo)，三個菜呢。他(ta)說(shuo)(shuo)，炒雞(ji)蛋(dan)不能算一個菜。

　　她很想閉著(zhu)眼(yan)大(da)叫(jiao)，發脾氣(qi)，話(hua)沖(chong)到嘴(zui)邊(bian)卻覺得沒意思(si)，吵(chao)架也(ye)要勢均力敵才痛快，他理解力和反應(ying)力都(dou)跟不(bu)上了(le)(le)(le)，哪里(li)吵(chao)得起來。她只能生(sheng)悶(men)氣(qi)，挑釁(xin)地問自己，人為什么每頓(dun)飯(fan)都(dou)必吃(chi)？她總(zong)是被(bei)自己到點就來的動物般的饑(ji)餓感(gan)羞辱到。他肯定(ding)不(bu)知道，這兩年，一日三餐(can)帶給她多(duo)大(da)困擾，她把冰箱冷凍(dong)室里(li)塞(sai)滿各種(zhong)半成(cheng)品(pin)食物、速凍(dong)包子餃子，以便特別不(bu)想做飯(fan)時應(ying)個急，她也(ye)叫(jiao)過一陣兒快餐(can)，吃(chi)快餐(can)竟吃(chi)得輕微厭世(shi)，又承受不(bu)了(le)(le)(le)經常出去吃(chi)大(da)餐(can)的罪惡感(gan)，一看(kan)信(xin)用卡賬單(dan)，錢(qian)基本都(dou)吃(chi)了(le)(le)(le)，一頓(dun)飯(fan)連著(zhu)一頓(dun)飯(fan)，難以置信(xin)，心如刀割，最(zui)可恨還吃(chi)胖了(le)(le)(le)，接(jie)下來就開始處處儉省。為了(le)(le)(le)省錢(qian)，也(ye)為口味計，她盤算好一周吃(chi)什么菜(cai)，帶著(zhu)他，拉(la)著(zhu)折疊(die)車，跑(pao)農批市場(chang)。

　　說起(qi)來(lai)，她(ta)也(ye)算個熱(re)衷于家事(shi)的(de)(de)女人，興頭(tou)上跑幾個超市買(mai)材(cai)料就(jiu)(jiu)為做(zuo)一(yi)(yi)道程序繁瑣(suo)的(de)(de)新(xin)菜。但現在大部(bu)分時候，她(ta)提(ti)不起(qi)興致來(lai)，日(ri)子(zi)一(yi)(yi)天(tian)一(yi)(yi)天(tian)失去了(le)柔韌(ren)性，心緒沒來(lai)由就(jiu)(jiu)是(shi)惡(e)劣(lie)無比。她(ta)聽(ting)(ting)到(dao)了(le)日(ri)子(zi)發(fa)出的(de)(de)聲音，規律的(de)(de)讓(rang)人聽(ting)(ting)久了(le)會發(fa)狂的(de)(de)聲音。如(ru)果是(shi)她(ta)一(yi)(yi)個人，她(ta)更愿(yuan)意將就(jiu)(jiu)，餓(e)就(jiu)(jiu)餓(e)，不嚴格按照飯時兒(er)吃，而且，用饅(man)頭(tou)夾著咸鴨蛋(dan)豆腐(fu)乳(ru)也(ye)可以是(shi)一(yi)(yi)頓(dun)飯。幸好(hao)(hao)還(huan)有(you)桂格麥(mai)片(pian)，用水泡(pao)泡(pao)，早晨就(jiu)(jiu)不用開(kai)火了(le)。她(ta)煞有(you)介(jie)事(shi)地說，高纖維，降低膽固醇，健康食品(pin)，糊弄著他喝一(yi)(yi)碗。她(ta)暗暗感激著麥(mai)片(pian)罐子(zi)上的(de)(de)那個老頭(tou)，他看起(qi)來(lai)真親切，紅潤的(de)(de)好(hao)(hao)氣色(se)，微卷的(de)(de)銀發(fa)在臉側(ce)蓬(peng)蓬(peng)著。

　　雖然他指責(ze)這一桌"不算菜"，但這頓飯吃得(de)還算順利。她在心里默默感謝著各(ge)路神仙，并隨(sui)即生(sheng)出奇妙的預感，晚上(shang)的演唱會，她能成行。

　　一(yi)進(jin)門(men)，張阿(a)姨就強調，我是(shi)來打掃衛生的，半(ban)個月一(yi)次，合(he)同上寫(xie)得很清楚(chu)。

　　周(zhou)素格(ge)心里一涼，本來還(huan)想(xiang)誘之以利，看(kan)阿姨的樣(yang)子，是早有防備的堅決。

　　她(ta)只好(hao)說，我那(nei)不(bu)(bu)是有(you)事要辦嗎(ma)，不(bu)(bu)然不(bu)(bu)會麻煩你的。

　　阿姨眨著眼睛，說(shuo)，辦什么事？神神秘秘的(de)。辦事也(ye)可(ke)以帶上他呀(ya)，他又不是小孩，也(ye)不會(hui)拖累你。

　　她也眨著眼睛(jing)，一字一頓(dun)地(di)說(shuo)，就(jiu)是不方便。

　　阿姨沒(mei)往下爭辯，說，我在你家做了三年，也沒(mei)見過你家的孩子，讓孩子周末回來，你不就能(neng)出去(qu)，能(neng)出去(qu)辦事了嗎？

　　她說，孩子在加拿大，做飛(fei)機維修工程(cheng)師。

　　阿姨拖著(zhu)長音(yin)兒(er)，"哦"了一聲，說(shuo)，孩(hai)(hai)子(zi)嗎(ma)，孩(hai)(hai)子(zi)嗎(ma)。

　　周素格(ge)想起，每次電話里親耳聽著兒(er)子說話，也還是覺得那么(me)(me)遠漠，兒(er)子的呼吸聲很粗(cu)重(zhong)，他生活在一個嚴寒的、空氣稀薄(bo)的地方。她越想越覺得黯然，真想摸(mo)起電話來(lai)，對兒(er)子說，你回來(lai)吧，不(bu)指望你什么(me)(me)孩子，就(jiu)回來(lai)住上幾天(tian)。

　　她到底沒(mei)有摸(mo)起電話，而是(shi)摸(mo)起遙控(kong)器打開了電視(shi)。

　　阿(a)姨俯低身(shen)子擦踢腳線，嘴里還跟(gen)她(ta)閑扯著，問她(ta)護工請到第幾個(ge)死(si)心的(de)，她(ta)說，請過(guo)兩(liang)個(ge)就(jiu)斷了心思。阿(a)姨又問，老喬認(ren)家嗎？她(ta)說，擱板上的(de)小物件(jian)該擦擦了。

　　阿姨不再說話，默(mo)默(mo)地干(gan)完客廳的活計，進了廚房。

　　周素格(ge)偷偷看了他一眼，他在(zai)家里(li)呢，好(hao)好(hao)地坐著(zhu)呢。她(ta)(ta)時常會嚇出一身冷汗，他明明就在(zai)身邊(bian)，她(ta)(ta)卻擔(dan)心他終有一日(ri)會失(shi)蹤，在(zai)一個她(ta)(ta)不可能(neng)找到的(de)地方(fang)流(liu)浪。

　　阿姨在廚房(fang)里喊，周老師，你(ni)過來檢(jian)查檢(jian)查，行了嗎？

　　阿姨叫她進(jin)去(qu)看，多(duo)半是(shi)這次(ci)做得徹底想(xiang)展示保(bao)潔(jie)的成(cheng)果(guo)，煙機锃亮，鍋(guo)具煥然如新，連盛放香料的玻璃瓶都挨個擦了一遍。她在客廳里說，肯(ken)定行，不看了。

　　送(song)走了(le)阿姨，周素(su)格準備陪著丈夫，在回放里一集一集地找(zhao)《天天飲食》看(kan)(kan)，看(kan)(kan)煩了(le)就換成《西游記(ji)》。感謝(xie)電(dian)視(shi)，要是沒(mei)有電(dian)視(shi)這(zhe)幾年(nian)她真不知道該(gai)怎(zen)么熬(ao)過(guo)來。誰知他說不看(kan)(kan)，沒(mei)什么好看(kan)(kan)的。

　　她(ta)說，要不，就(jiu)睡會兒覺(jue)去？他茫(mang)然(ran)地搖搖頭，說，我想(xiang)做個木(mu)匠。

　　起(qi)病后，他說話就沒(mei)頭沒(mei)腦(nao)地，但今天(tian)這句話還是讓(rang)她(ta)愣(leng)住了。木(mu)匠？草青草黃做了三十年夫妻，她(ta)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(qi)，他想做個木(mu)匠。

　　她(ta)說，不對(dui)，你是(shi)學(xue)哲(zhe)學(xue)的，你從小就喜歡哲(zhe)學(xue)。

　　他說(shuo)，我從小就喜(xi)歡做(zuo)木(mu)工(gong)。

　　她看著丈(zhang)夫(fu)，此刻的(de)(de)他，是裸(luo)露的(de)(de)，誠實的(de)(de)。藉由腦部(bu)的(de)(de)萎(wei)縮(suo)退化(hua)，他再度成為十幾歲的(de)(de)少(shao)年，那段幽密的(de)(de)記(ji)憶突然(ran)開始(shi)放光，纖(xian)毫畢現。

　　她點點頭，我知(zhi)(zhi)道了，知(zhi)(zhi)道了，原來(lai)你是想做個木匠(jiang)。